“哒哒哒,哒哒哒……”
这许久未听却无比熟悉的旧式缝纫机的声音从阳台传来,让我感到一阵激动。我放下手中浇花的水壶,循声望去,看到妻子正坐在缝纫机前,双脚踏在踏板上,双手按着布料快速地向前推进……在我眼中,妻子就像一位艺术大师,弹奏着一曲动人的乐章。而此刻外孙正趴在一旁的桌子上,双手托着胖嘟嘟的脸,等待着妻子手中逐渐成形的棉布玩偶。
吹着电扇,听着缝纫机的声音,外孙无忧无虑的暑假时光就这样开始了。而这样的声音,模糊了岁月,清晰了记忆,让我的思绪又回到30多年前。
黑色的机头,镀铬的滚轮,铸铁的脚踏板,棕色的实木台面,这台跟随妻子30多年的缝纫机是她的心爱之物,是我们结婚时我的父母准备的最能拿得出手的家当。当时,购买这台缝纫机费了不少周折。上世纪80年代初,缝纫机很紧俏,是凭票供应的。我的父母托朋友好不容易拿到缝纫机票,从县城把它买了回来。
1981年结婚后,妻子做的第一件事,便是为缝纫机做了一个白色的布套,边上镶嵌了红色的条杠,连接漂亮的花边。妻子对缝纫机很是爱惜,每次使用之后都要用软布擦拭干净,还要为机械传动轴滴上润滑油以防生锈,并把机头卧下,用布罩盖上。
妻子手巧,很多衣服做起来都是无师自通,要说真正给妻子带来挑战的是第一次给我做棉袄。做棉袄不像做单衣那般简单,要先在棉袄里子上铺一层棉花,熨一遍使棉花和里子粘连,再翻过来在里子上面一行一行“压线”,然后连接里子和外套,棉袄就做成了。妻子埋头踩着缝纫机,身上不觉粘满了棉絮,俨然挂霜的“雪人”。看着她专注的样子,我悄悄走到她的身边,小心帮她择掉棉絮。
1982年,我们有了女儿后,妻子便经常买些布料给女儿做小肚兜、小围裙,等女儿长大些,又开始给她做漂亮的裤子、衬衫和裙子。女儿的衣服破了,妻子会找块颜色合适的布料做补丁,剪成不同的动物图案,然后用缝纫机缝上不同的花边。那时周围的小孩子都特别羡慕女儿,女儿总是小下巴一昂,神气十足地说:“这是妈妈给我做的!”
有一次,女儿的上衣剐了个口子,哭着跑回家,妻子拿起衣服仔细看了看,笑了:“这也用得着哭?忒大姑娘了,羞不羞?”说着,打开缝纫机忙碌起来。“妈,这么长的口子,能补好吗?”女儿怯怯地问。妻子笑而不语。不一会儿,妻子拿起衣服抖了抖说:“你看,好啦!”女儿接过衣服一看,立马乐得合不拢嘴:“妈,你太厉害了!”只见那条口子不见了,取而代之的是一枝花攀爬在衣服上,褐色的茎细细长长,弯弯曲曲地从口袋里延伸出来,这花茎便是那个口子的补丁,花茎两边是细碎小巧的粉色小花,远远看,好像口袋里随时装着一枝花似的,散发着淡淡的香气。
后来家里买了台电视机,妻子也是忙不迭地为电视机做罩。记得最早的黑白电视机,妻子做的是白卡其布的罩,上面还缝上动画小兔子,后来换成21寸和29寸的彩色电视机,妻子就做了更大的绒面罩。直到后来买了平板电视,妻子才放弃了做电视罩。
为了挣点钱贴补家用,妻子白天在村里厂子干活,晚上就用缝纫机做些衣服、鞋帽、编织袋之类的加工活。家里经济不宽裕的那段日子,她很少睡过囫囵觉,经常不分昼夜地赶制加工活。有一次,我半夜下班回家,推开院门看到屋里传来微弱的蜡烛光亮——那时候村里停电是常事——我轻轻走近窗口,透过朦胧的烛光,看到妻子正埋着头,左手拽着编织袋,右手握着转盘,双脚踩着踏板时动时停,眼睛盯着针头没有丝毫倦意,而她的身边已经叠起了高高的一摞完工的编织袋。许是太投入了,妻子一抬头发现站在窗外的我,被吓了一跳,继而小声责怪道:“回来也没个声响,像个木头人似的直愣愣站着干嘛,快去卧室看看孩子睡着了没!”我掀起卧室的门帘,只见孩子在妻子缝纫机“哒哒哒”小夜曲的陪伴下早已酣然入睡。转身看着缝纫机前妻子瘦小忙碌的身影,我心头一酸,从碗柜最里头取出一罐槐花蜂蜜,给妻子冲水喝。听到声响的妻子明白了我的意图,皱了皱眉说:“快放回去,这蜂蜜是好东西,孩子正长身体,留给她喝。”我不甘心,执意要倒一些:“孩子需要补,你也需要补呀!你看你憔悴的样子。”经过我好一顿劝说,妻子才最终答应喝了一点。
每逢过年,妻子总是将平时积攒的加工费拿出来,除了置办年货,还买些布料为全家人每人裁制一身颜色适宜、款式大方的新衣。穿上新衣,大家都觉得既好看又幸福。
“哒哒哒”的缝纫机声把我的思绪拉回到现实,妻子干枯的手指绕过洁白的线,双脚上下踏动,棉布玩偶即将完工,外孙高兴地在一旁叫着。
妻子轻声对我说:“缝纫机用了30多年了,不如以前轻快了。机身上的油漆已经褪色了,你听声音也不如以前清脆了。”我朝她笑了笑说:“每次你用它,它的声音听上去就像一首歌。”